第008章 一把铁剑

　　男孩醒来时，正躺在自己屋内的床上。

　　他满脸迷茫的瞧瞧熟悉的小屋，心道：“我不是已经死了吗？”

　　男孩上身微侧，想要坐起身来，却发现全身虚乏无力，连抬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，只好躺回原处，耐心去感觉周身情况。

　　手指能动，腿脚也能屈身，证明他确实还活着。体内虽然空荡荡的，虚弱之极，可原本缠绕在全身骨骼，时刻抢夺他生机的寒气，却也没了。

　　屋门吱呀一声打开，走进一个麻衣草鞋的老头，正是李元真的那个江湖朋友。

　　老头一瞧男孩，喜道：“小子，醒了？”

　　男孩闻声看向老头，温和一笑，“老伯伯，跟那个拉二胡的老爷爷打架，打赢了没有？”

　　老头点点头，又是愧疚，又是尴尬，搓着手道：“打是打赢了，可终究还是被苏青波那老狗绊住了手脚。小子啊，你现在有啥心愿没有？

　　想不想揍人一顿，出出气？你们秦国江湖，现在乱糟糟的，做坏事的江湖人多得很，老子随手就能捉来一大把。无论是削成人棍，还是喜欢在人头顶上撒尿，都随你。

　　要不我再给你找一只小妞，来陪你睡觉？你只管说，要多大的，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？还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？还是二十五六的温柔少妇？还是三十多岁的美艳熟妇？

　　只要你开口，老伯伯保证......”

　　“老伯伯......”男孩一脸无奈的打断想要补偿他一些的江湖老头，认真的道：“我爷爷的死，不怪你，我晓得。这世上总有一些事，就算你心里如何祈求，再怎么努力，都没有用。事情还是会按照它既定的轨迹，去发生。这个道理，我好几年前就明白了。

　　整整十二年，大秦江湖都没人晓得我们李家有混元神功，偏偏这个时候一窝蜂的来到我们青桐镇，那就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了。

　　人家要借刀杀人，还专门派来高人，在暗中盯着，计谋一环扣一环，老伯伯武功虽然很高，可也挡不住人家的这么严密的谋划。

　　小子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，对于我爷爷的死，我对老伯伯，真的没有半点怨言。”

　　得了，话说的这么明白，他黄歇要是还在这事儿上叽叽歪歪，那就反倒有些小人了。

　　老头爽快的点点头，问男孩道：“小子，昏过去这么多天，想吃点东西不？”

　　男孩实在没心思吃东西，正准备摇头，可肚皮却抢先一步，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。

　　老头哈哈大笑，道：“你等着，老子这就去买吃食去。”

　　说完，转身离开屋子。

　　男孩收回目光，合上眼睛，心境平静下来，开始默默回想青衫老汉、蒙面老剑客、矮个儿老拳师，白脸高瘦汉子，黑脸高瘦汉子，劲装汉子，高瘦汉子，矮瘦汉子，布衣青年，九人的面孔，身形，以及武功招式。

　　想过一遍之后，就再次重头回想，不断重复，似乎要把这九人，刻在心头上一般。

　　不一会儿，老头就拎着一罐稀粥和几个荷叶包，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。

　　他扶着男孩坐起身，把稀粥瓦罐塞到男孩手里，道：“你小子现在身子还很虚弱，虚不受补，先喝点稀粥养胃。”自己则走到桌前坐下，打开几个荷叶包，据案大嚼起来。

　　男孩缓缓一笑，他向来脾气随和，也不多说话，打开封住罐口的牛皮纸，用里面的小木勺，一勺一勺的舀粥来吃。他歪着脑袋，偷偷瞧了瞧老头，忍不住问：“老伯伯，你武功这么好，为啥子要去走江湖？”

　　老头闻言，先是一怔，随即撇撇干瘪的老嘴，一脸鄙夷的道：“学得一身好武艺，不去江湖闯荡，难道要做朝廷的走狗不成？

　　你别瞧那些朝廷走狗表面穿的光鲜，实则就是一群狗奴才。他们的主子让他们往东，他们不敢往西，让他们去做鸡，他么绝不敢学鸭叫。

　　只要是有些见识的人，都明白这个道理。只有你们这穷乡僻壤的乡下人，才会瞧见那些朝廷狗腿子，就羡慕得不要不要的。

　　话说你们这屁地儿的乡民，眼皮子也太他娘的浅了吧。妈了个巴子，老子去买吃食，那熟肉店老板，竟然不等老子开口，就板着一张死人脸，要赶老子走。”

　　说到最后，冷哼一声，显然对这青桐小镇的乡民，瞧不起江湖山的好汉，而甚是愤慨。

　　男孩赶紧低下头，默默的舀着稀粥吃，心里叨叨念：“老伯伯啊，可不是咱们乡民眼皮子浅，实在是你们这些江湖大侠，在个人卫生和打扮上面，有点...心大啊！再说你们总喜欢打人骂人，可不就是跟那些地痞流氓，一样一样的？”

　　当然，这些话，男孩也是不敢说出来的。听那些来乡下说书的说书人说，这些江湖好汉，最爱脸面，万一他说出来，老伯伯以为落了他的面子，也不管他身体虚弱不虚弱，狠揍他一顿咋办？好汉不吃眼前亏，这个道理，男孩还是懂得的。

　　男孩喝了些稀粥，肚皮就饱了。那边老汉也已经把四五个荷叶包的吃食，消灭了一大半。

　　男孩瞧这几包吃食，一包叫花鸡，一包烤鸭，一包烧鱼，一包猪蹄儿，一包叉烧肉，加起来怎么也要三四钱银子。

　　他可是早就知道，江湖人都穷酸的很，搜遍裤腰带，也摸不出几个大子儿。难道这个老伯伯，跟其他江湖人大不相同？

　　男孩想到一种可能，忍不住咧咧嘴，用试探的语气问道：“老伯伯，咱们这些吃食，不会是抢人家的吧？”

　　老头斜了男孩一眼，没好气的道：“老子会是那种恃强凌弱的王八羔子？”

　　男孩悄悄松了口气，心想不是抢人家的就好。

　　老头忽的露出那一口缺了门牙的老黄牙，贼贼的笑了笑，又道：“这些银子，是老子在你家捡的。”

　　男孩一怔，明白过来，江湖人虽然穷，可其实对银子并不是十分看重，那夜四个江湖高手急着找混元经，并没有散落在东屋墙角的细软和银两拿走。

　　这位江湖老伯伯带着他回来，自然看得到这些东西。

　　男孩忍俊不禁，心道：“老伯伯，您这个‘捡’字，用的可真是实在啊。”

　　一个能为了朋友，在荒凉地带独自苦守十二年的真汉子，哪会真的在意这些身外之物？不过图个乐子罢了。

　　老头想起一事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，扔到床上，道：“给，这是你的东西。”

　　男孩拾起来，打开包裹，见里面包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玉佩，就道：“老伯伯，这东西不是我的。”

　　老头狼吞虎咽的动作一顿，奇道：“老子找到你的时候，这两样东西，就在你手里，会不是你的？”

　　男孩凝眉回想那夜在小溪岸边发生事情的经过，还是摇头道：“真是奇怪了，这东西，真的不是我的。”他挥手抖开包裹玉佩的旧羊皮，见上面写的有字，画的有图，惊咦一声，道：“咦，老伯伯，这张旧羊皮上面有画，你看了没有？”

　　老头啃着叫花鸡，随口道：“废话，当然没有，老子从来都不偷看别人的东西。”

　　男孩哦了一声，把旧羊皮完全展开，细瞧起来。只见旧这羊皮上，除了那幅地势图之外，右上角还有几列小字：“吾儿青丘如面：吾与孔雀令主范灵禅相交数十年，以为此贼乃解救西南百姓苦难之真侠士，岂料此贼人面兽心，与吾相交尽皆意在六合剑谱与混元经，三月初九相约煮酒论剑之日，此贼于我酒中投下剧毒，又邀金天笑伏击在侧，重创于吾。今吾战力十不存一，根基大损，此生无望再回巅峰之境，遂誓死与此贼周旋，引此二獠西去。混元经已在汝手中，汝可持此地图，前往蔡国东津居雍山，取得六合剑谱，寻地隐居。范贼自身既强，势力且大，汝当熬炼六合剑道，不到大成之境不可复出。字示，父，卓不凡。”

　　这几列小字，字数也不多，可对于大字认识不到一箩筐的男孩来说，读起来却很费劲。男孩看了两遍，认识的字不足三成，里面的内容实在拼不到一块，只好问老头：“老伯伯，你认不认得字，这张旧羊皮上面写的还有字嘞。”

　　老头跟一根鸡骨头较着劲，一边说道：“这是一个叫做卓不凡的男人，留给自己儿子的遗书。上面写着他被别人加害，快要死翘翘了。让他儿子卓青丘，带上混元功赶紧跑。溜走之后，照着这旧羊皮上的地势图，去蔡国东津居雍山寻找一本剑谱。就这么点屁事，要是老子，两句话搞定，这家伙却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通。”

　　男孩无奈，道：“老伯伯，你不是从不偷看别人的东西吗？为啥会知道，这旧羊皮上写的啥？”

　　老头脑袋一缩，尴尬笑道：“老子就扫了两眼，不过你放心，老子绝对没扫第三眼。”

　　男孩翻了个白眼，心道扫两眼，就不叫看？

　　男孩瞧着旧羊皮上的那几列字，惊奇的道：“原来我家的混元功，是从这位叫做卓不凡的前人手里流传下来的。老伯伯，你晓不晓得，当年我爹爹是怎么得到的这混元经？”

　　老头咯吱咯吱的嚼着一块脆骨，不经意的道：“不知道啊，你们李家很玄乎的，有些事情根本就不能用常理揣度，你老爹那夯货当年得到这门神功，恐怕也有点猫腻在里面。”

　　男孩哦了一声，李家并不是寻常的乡下人家，他早就知晓，也就不再多问。

　　他瞧着旧羊皮的小字，想了想，道：“蔡国在很久以前，就被灭国了，后来大雍开国天子分封诸侯，把东津地区全都封给了我们秦侯。我看过我爷爷那张秦国地图，东津地区在江阳最东边，离我们这边足足有六百多里地嘞。

　　老伯伯，你说这都过去好几百年了，这什么劳什子剑谱还在那里吗？咱们是不是根本就没必要，为了这么一本破剑谱，就白白跑去一趟？”

　　老头眉梢一挑，扭头瞅着男孩，贼兮兮的道：“你确定不试着去找找那本剑谱？”

　　男孩见老头坏坏的笑，心里立马就虚了，弱弱的问道：“这本剑谱上的剑术，是不是很厉害？”

　　老头丢掉手里的鸡骨头，抓起鸭腿，咬一口，有滋有味的嚼着，说了几句男孩半懂半不懂的话，道：“四大隐宗、三十六国，无论是庙堂武林，还是江湖武林，公认的最上乘武学，就是那‘五爪四刀三剑二拳一鞭’，共计一十五门武学。这旧羊皮上写的那门梅山六合剑，只出现过一次，就位列到了这‘三剑’之中。你说厉害不厉害？”

　　男孩仔细掂量这老头说的前两句话的分量，可他对江湖，或者比江湖更大的武林，概念都很少，还是分辨不出来这本剑谱到底有多厉害。

　　老头见男孩一脸懵逼的样子，就知道自己这些话，算是白说了。只好转换个角度，道：“卓不凡，这个男人的名字，你总该听说过一点吧？”

　　男孩脸一红，他对那座江湖的了解，仅限于说书人说的流俗小故事，而青桐镇位于大山里面，地贫民穷，很少会有说书人来，男孩长这么大，也就只听过两次书，对江湖这两个字，实在知之甚少。他很不好意思的道：“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。”不过，紧接着就问：“这个卓先生，是不是很了不得？”

　　老头晃着手里的鸭腿，悠悠的道：“如今江湖人行走天下，除了铲奸除恶，磨炼自己的手段之外，还可以上门与人切磋，一来增长见识，二来也能借着跟人对招的机会，来提升自身武艺。不过在跟人对招的时候，必当遵循光明公正、共促武道精进的原则，不能使用下三滥手段，也不能让他人出手相助，更不得恶意创伤对手。

　　但是在四百年前往前的江湖啊，可没有这些规矩。那么大的江湖，一片混乱，蝇营狗苟，有的随意杀人，有的灭门绝户，依仗自身武力欺负平民百姓的恶徒更是数不胜数。

　　在那个年代，江湖就他娘的是一滩浑水，而且是一滩发臭的浑水，比你们现在的秦国江湖，还他娘的乱。

　　就在那个时候，有一个人，挎着一把铁剑，在江湖四处游历，数十年间打败各方英雄，最终在南陵江岸，浮云山顶，竖起一座很大的石碑，在上面刻下一道道条例，说这些条例，以后就是江湖规矩，凡是江湖武人，谁敢不遵守这些规矩，他就杀谁。

　　除了比武切磋的规矩之外，如今江湖还在沿用的三大断头之恨，就是在那座石碑之上，第一次明文列出。

　　三大断头之恨，也就是“杀父夺妻”、“破人机缘”、“毁人根基”三种仇怨，一旦沾上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，其他人如果插手阻拦，也能视为仇敌。

　　他这么做，就保证了江湖武道传承的平稳，为后辈的成长，创造了一个比较好的环境。

　　可当时的江湖人已经习惯了从前的肆意妄为，谁他娘的会愿意被人束缚？大多数人都只当浮云山上那个人和那块石碑，是个笑话，谁都没在意。

　　那人一瞧，呦呵，没人听是吧。于是就走下浮云山，刷刷刷几剑，宰了几个端坐于天位的江湖大人物。

　　这下满江湖的武夫，都他娘的傻眼了。

　　他们可以无视这个人的荒诞作为，甚至可以背地里嘲笑他是个疯子，可谁他娘的敢质疑他裤腰带上别着的那把铁剑？

　　要知道，那把铁剑，虽然质地很普通，可却能劈山断河。现在好几百年过去，当年这把铁剑劈开南陵江，留下的大断崖，还完完整整的留在南陵江上。

　　在那个时代啊，那把铁剑剑尖所到达的位置，就是剑道的最巅峰。

　　那些个江湖武夫，一个个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，可也只能乖乖听话，按规矩办事。

　　这个人的名字，就叫做“卓不凡”。

　　虽然这个人已经死了几百年，这几百年来江湖中剑道奇才出了不少，你爹当年以一身西凉法剑纵横高天，可跟这位“剑圣”比起来，还差了不少。

　　听说这位前辈高人，之所以成就高到这种程度，是因为练成了一门很奇异的剑法。这套剑术既不刚猛，也没有走轻柔的路子，只有一个快字。

　　至于快到什么程度，又是各有各的说法。但是有一个事实，是世代相传，从来没人否认的。

　　那就是，没有人能够看清，他是怎么出剑的。

　　江湖里，凡是练剑的人，就算是刚出茅庐的游侠儿，也都把这门剑法奉做凝聚无数剑术精华的最高传承，称为“剑术圣经”。

　　虽然绝大多数人，连这门剑法叫啥都不知道。

　　江湖里甚至还流传着“谁得到这本剑谱，谁就是下一代剑圣”的说法。

　　不过，这个说法，就是纯粹的狗臭屁了。战力三大要素“内功”、“武学”、“兵刃”，卓不凡舍弃兵刃这一条不用，却一样能抵达那般高的武学成就，那是内功和武学这两样，都达到了极高的高度。

　　单单一门剑术，还打不出他剑圣的威名。混元内功作为根基，作用也是不小。

　　不过话说回来，卓老前辈能用一把铁剑，就把整个江湖压得抬不起头来，那门剑术，确实是厉害的一塌糊涂。

　　按照卓不凡这份遗书上说的，当年他所练的内功法门，就是你和你爹练的这本混元功，而那本剑谱，则藏在东津地区的居雍山。

　　老子费尽口舌说了那么多，也不是一定要你去居雍山，去瞧那本剑谱还在不在。去不去，还要看你自己怎么想。

　　当年你老爹走的时候，还把他的那门西凉法剑留了下来。这门剑法虽然及不上剑圣的那门剑术，可也是列国最顶尖的剑术，足够你混吃混喝，逍遥快活了。”

　　男孩默默记下老头的话，心里暗暗惊叹，对手连自己怎么出剑，都瞧不见，那这门剑术确实很厉害啊。

　　他脱口就想问问老伯伯，那个江湖名号叫做“剑圣”的老前辈，比他老人家厉害多少。毕竟他现在见过的最厉害的高手，就是这位黄老伯伯了。拿他做个比较，就能大概知道那位“剑圣”到底有所厉害。

　　可一想，这么问好像有点伤人，只好换个说法，弱弱的问：“那个...老伯伯，你跟这位卓先生相比，哪个武功更厉害？”

　　老头一滞，伸出空闲的左手，大拇指指甲掐在小拇指指肚上，张口就想说，他就比老子厉害这么一点。可一想咱也不能太自欺欺人，大拇指就往下挪一点，再看看，觉得掐出的地方，还是有点少，就再往下挪了一点。结果三挪两不挪，大拇指指甲就一路下滑，完全没法比划了。

　　老头憋了半晌，这才憋出一句话来：“姓卓的，确实比老子厉害一点点。”

　　男孩恍然而悟，点着脑袋，喃喃道：“那就是比老伯伯厉害好多好多啦。”

　　正在啃鸭肉的老头，一口气没顺过来，就猛地呛了一下，咳嗽了好一会儿，才顺过气来。老头恼羞成怒道：“这天儿，是没法聊下去了。”鸭腿往桌上一扔，跑到门口，坐在门槛上扬天长叹。

　　老头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，小声自语：“哪是只厉害一点点呦，隔着两道生死关呐。那个级数的高人，也就李元真那个夯货，才会天天叽叽歪歪的喊着，要超越人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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